广工粤狮男篮：登顶！带着普通院校的希望
6月19日中午，当广东工业大学粤狮男篮载誉回到广州，迎接他们的是英雄般的礼遇。
白云机场，党委书记胡钦太、校长邱学青带头接机。大学城校区正门，省内主流媒体几乎全数到齐，夹道欢迎的同学们高喊着“MVP”，把偌大的广场堵得寸步难行。食堂里，5万多只鸡腿正在向全体师生免费派发…… “广东有个习俗，很高兴的时候要吃鸡。”邱学青告诉记者。
的确，当一个难以吸引外省生源的“双非”院校，在一场史诗级大战中战胜了清华大学，并成为八年来首个登顶的清华、北大以外的院校，当“握手楼”里走出来的“穷小子”在现实中上演电影中才有的逆袭戏码，站到了“食物链”的顶端，与“主角”同气连枝的校友们有足够的理由感到高兴。
在标志性的如林的立柱前面，陈国豪手举奖杯响应大家的欢呼，他说：“因为感受到你们的支持，所以我们把奖杯带了回来。”话音未落，簇拥着他的师生们就报以更大分贝的欢呼，认同感仿佛要溢出屏幕，此刻，他们都以身为广工学子而骄傲。即便是3届CUBS大超联赛全国冠军的主教练于广龙，见此阵仗也直呼“震撼”。
建队数十年，广工男篮最荣耀的时刻，就是现在。
过程曲折，结局梦幻
清华这个对手，广工并不陌生。
2017年，“黄金一代”罗杰、钟国栋、曾冰强、李翔正在进入CUBAL生涯的尾声，这一年全国24强赛，广工与清华同在C组，按照当时的规则，只有4个小组的头名才能晋级全国四强。5月22日，同为四连胜的两队如约相遇，生死战在西北工业大学副馆打响。
由于绰号“肥仔”的钟国栋受伤缺席，广工只能把1米93的曾冰强顶到中锋位置，他要面对的，是郭健、刘东、王子宁等多名身高超过2米的内线。结局可想而知，尽管罗杰砍下全场最高的21分，也无力阻止广工6分憾负清华，他本人只能带着终生无缘CUBAL全国四强的遗憾退役。
从那时起，内线高度——尤其是面对清华时——就始终是广工的命门。
去年，广工摧枯拉朽一般夺得南区冠军，场均净胜30.4分，展现出恐怖的实力。全国8强赛，他们先后淘汰太原理工、西安交大，与清华会师总决赛。不料，唯一身高超过2米的陈国豪早早陷入犯规危机，广工与清华相持的前三节，他一直像是戴着镣铐跳舞，打得十分难受。
末节还剩8分06秒时，陈国豪在王岚嵚身上吃到犯规，犯满离场。仅剩的2个内线崔俊超、周泽源，身高分别只有195cm和196cm，哪里顶得住钟晓阳、杨曦皓、温淞们呢？尽管他们已经在努力维持，还是以3分之差无缘总冠军。但即便只是一个亚军，却已是他们自第17届联赛征战CUBAL以来，距离总冠军最近的一次。
到了本赛季，情况更加不容乐观，起初于广龙甚至认为“能进八强已经相当不错”，八强赛肯定过不了上海交大——所以他希望把采访安排在八强赛之后，他想，那时球队已结束本赛季的征程，他不必再考虑“对手什么特点、队员心态如何、自身存在哪些问题……”之类杂七杂八的事，会有足够的心绪来聊天。
他的低姿态并非完全没有依据。主力控卫宋艺朗退役、锋线大闸兼进攻箭头刘康能早早赛季报销，本赛季的广工并未展现出上赛季的统治力，分区决赛输给华侨大学，32强赛被清华狂切31分，8强赛能在主场赢39分，也能在客场输16分。防守稳定性大不如前的广工，似乎不太可能比上赛季走得更远。
然而，他们还是有惊无险，再次与清华在总决赛相遇。他们个子仍旧很矮，但用了一年时间学习如何控制犯规的陈国豪，显然已非“吴下阿蒙”，本场比赛，他机敏地“封路线、封角度”，却不再盲目地“上身体”，全场仅领到1次犯规。当他能长时间留在场上，广工就有赢球的希望，第3节率队紧咬比分，第4节最后4分钟近乎完美地砍下7分率队反超的，正是陈国豪。
面对清华五大内线的车轮战，打了38.5分钟的陈国豪告诉我：“也累呀，硬顶。”他没有让自己带着遗憾离开CUBAL，赛后，他面对镜头泣不成声：“放眼全国，我们的阵容很不起眼，但我们是一步步拼上来的！”同样是流泪，相比上赛季泪光闪烁扭头望向记分牌的不甘，18日晚上的“广工魔兽”无疑是幸福的。
兵行险招，舍命相搏
如果抛开陈国豪30分10篮板的数据不看，本场比赛的形势对于广工而言，其实可以用“险象环生”来形容，但是凭借教练组精准的判断和队员们死战不退的意志力，还是把这块硬骨头艰难地啃了下来。
首发控卫邵炜昀拼到双腿抽筋、大腿拉伤，被抬出场外再未回归。首发4号位周泽源抽筋两次，却一瘸一拐地屡次建功，连于广龙都直言“很佩服”他的表现。
另一方面，作为弱势和被动的一方，广工的容错率很低，“一招不慎，满盘皆输”，于广龙的每一次决断都像是在刀尖上起舞。
周泽源累积的犯规过多，按照篮球场上的惯例，得下场“保护”一下，免得在决战来临前犯满离场，毕竟，去年的教训殷鉴不远。于广龙陷入了两难的境地，不让周泽源下，可能会有犯规麻烦，让他下，唯一的内线替补崔俊超状态欠佳恐难胜任。他就跟恩师刘炜浩商量。
刘炜浩，队员们喊他“刘sir”，是广工男篮的奠基人，从1997年就开始执教广工男篮，直到2020年才退居幕后。同时，他也是2018年那支勇夺亚运会冠军的三人篮球国家男队的主教练，还曾率领中国队征战2011年深圳世界大学生运动会。在业内，他一向以战术丰富、善于机变著称。他向于广龙建议：“要不然就让周泽源打，打成啥样就啥样，早下晚下都认了。”
后来，周泽源不仅凭借过人的篮球智商“熬”完了全场，还在第4节命中一记追平三分。一招险棋，满盘皆活。
另外一个事后看来极为正确的安排，就是毫不动摇地把全场紧逼贯彻了40分钟。但在普通观众看来，这是极不明智的选择，因为广工阵容深度不及对手，清华只需要耐心等待他们能量耗尽，就能愉快地收走比赛。
3分50秒，广工73：81落后8分，于广龙叫出最后一个常规暂停，这是孤注一掷的一次暂停，这意味着他只剩1个短暂停可用，接下来几分钟，他不能再把队员们围拢到一起做重大的布置，好坏全凭队员的执行力。
暂停过后，想象中的调整并未发生，广工的队员依然不知疲倦地像磁石一般贴向清华。
于广龙坦言，他也有过动摇，经过一番思想斗争，还是决定不能松劲，“如果那股劲儿一收，没有延误、没有消耗的话，他们再进一个球，我们就悬了。”于是暂停时他嘱咐队员：坚守全场紧逼，给中投不给三分——尽管他们的防线已经被方佳晨的急停跳投搞得千疮百口。
“他的发挥确实超出我们预期，他平时一定很下功夫。”于广龙说，“但我们认了，有本事投‘死’我们。”
于广龙的布置当然有“赌”的成分，“赌”己方体能强过对方，可是这种“赌”建立在对队员的深度了解之上，也建立在扎实的信息情报工作之上。赛前，广工教练组反复阅看了清华陷入胶着的比赛，他们认为，广工不能跟对方比拼个人能力，只能“拼全场，改变他们的节奏”，通过全场紧逼不让对手从容地通过半场，从而使其发起进攻的时间延后，无法运用复杂的战术。他们相信，守全场紧逼，自己累，对方也累，己方体能略占优势的情况下，总会有乱中取胜的机会。
事实证明，他们赌对了。最后关头，方佳晨被卢健豪和郭枭灿逼出回场违例，胜利的天平开始向着广工倾斜，并最终由曾煜成完成致命一击。
胆子够大，决胜球不叫暂停
“出手的一瞬间有必进的信心，但现在想想，还是有点后怕。”总决赛的第2天晚上，曾煜成说，“我根本没看见计时器上的时间，只是刚好那是我擅长的位置，我就投了。”
他出手那记三分时，广工82：83落后1分，比赛时间还剩15.3秒，进攻时间还剩14秒。于广龙认为“对方立足未稳，我们占优”，所以没叫掉那个短暂停，而是把比赛交给球员处理。一片混乱之中，陈威慈跌跌撞撞将球拨给了左侧45度落位的曾煜成——广工最好的2个三分射手之一，逄砚钧、方佳晨就站在半步之外。
事后来看，他有两个更稳妥的选择，把球传给油漆区中央的陈国豪直接攻筐，或者稳下来重新组织。但这名半决赛轰下20分的大三球员却信心爆棚，不管不顾地将球扔了出去。他经常练习这样的快速出手，身子前倾，双脚几乎不离地，这种投篮姿势并不“规范”，但优点是速度快。
曾煜成出手的瞬间，站在远端的于广龙有些意外，但他冥冥之中觉得“十有八九能进”，因为曾煜成的能力他是清楚的，他也一直鼓励他“有机会就大胆投”，为了培养其三分本能，甚至告诉他如果面临“空篮”与“三分”两种进攻选择，他可以选择后者。
片刻之后，篮球“乖乖”坠入网窝，香城体育中心沸腾了，几千里外的广工食堂灯火通明，里面到处都是欢呼雀跃的人群。
然而竞技体育的残酷之处在于，假设曾煜成三分没进，他们不仅会无缘冠军，于广龙此前一系列胆大心细的决断，都会成为他昏聩且顽固的“铁证”。但他当时来不及考虑后果，只能听从直觉。
完成剪篮网的仪式，队员们把36岁的于广龙抛了起来，在空中，他露出了灿烂的笑容，但依旧克制。九年等待，一朝梦圆，一般人会有特别情绪化的表达，可他没有，最多就是重重地挥了挥手臂。他突然想起，自己好像一直都这么“淡定”，2011年退役战，广工在客场逆转天津工大夺得第3次CUBS全国冠军时，他也只是拍了拍地板。
他猜测，可能来了广东以后，他对标的对象一直是广东宏远青年队，所以总觉得眼下的荣誉不算什么，“人家出去随随便便就赢四五十分，哪像我们赢得那么艰难。而且，这么个荣誉，很快就会过去了。”彼时，广工与宏远青年队深度合作，苏伟、周鹏、任骏威、任骏飞、史鸿飞、鞠明欣等人都曾在此效力，跟他们一比，广工好像真的没有理由自满。
于广龙也有高调的时候，2010年12月，为了一双心仪的概念鞋，他在某运动品牌组织的冬季联赛中，狂砍111分，因此人送外号“砍分哥”，但也就仅此而已。19日中午接机时，发生了一件插曲，戴着眼镜的于广龙被记者误认为是队员，他没有不耐烦，也没有说自己是主教练，只是淡淡地表示：“我是广工的老师。”
（于广龙年轻时赛场照）
低调内敛如此，令人称奇，而且这几乎已经沉淀为广工全队的集体性格。三年前，已是当红新人的陈国豪面对采访需求，连连表示自己没什么成绩，“还不到做这件事的时候。”到了今年总决赛，当他毫无悬念地将总决赛MVP揽入囊中，我问他：“这算不算有成绩了？”他笑了，仍是惜字如金的风格：“一点点吧。”
从CUBS三冠霸主到CUBAL冠军
虽然广工是第一次在CUBAL夺冠，但在CUBS大超联赛，他们是不折不扣的超级豪门。背靠广东宏远青年队，人才辈出，于2008、2009、2011三次获得全国总冠军，这三次冠军，于广龙都是亲历者。2005年，他被刘炜浩从烟台三中招来，已经陪广工粤狮队走过18年的峥嵘岁月。
从大超时代开始，广工就不缺乏身体素质劲爆的球员，罗杰、张健豪、陈国豪、高宇锋……但他们绝非仅靠身体打球，恰恰相反，他们的战术素养极高。这一切要得益于刘炜浩为他们打下的根基。
在大学教练中，刘炜浩是出了名的喜欢钻研业务，执教过多支NBA球队的鲍勃·希尔担任广东宏远顾问期间，他一有时间就要从广州自驾到东莞跟他学习，此事一时间传为佳话。
据罗杰透露，他们攻防的战术加起来有“四五十套”，所以执行起来并不轻松。“刘sir战术水平在全国公认的，不是因为我是他的学生就捧他。”罗杰说，“我们每次出去打球，看到我们这个身高，人家就嘲笑我们，但我们战术比其他队跑得有质量，总是能赢球，然后人家就对我们刮目相看。”
刘炜浩的临场指挥也是一绝，换人、暂停的时机，战略、战术的选择，总是恰到好处。于广龙以球员、助理教练身份在他身边耳濡目染十五年，也只敢说学了个皮毛。
待到CUBS酝酿与CUBAL合并，专业队队员失去比赛资格，刘炜浩仅用了一年就率队渡过过渡期，于2016、2017年两次夺得东南王。事实表明，即使失去了广东宏远青年队的加持，广工也仍是豪强。只可惜先后在24强赛碰到中航大和清华，始终未能打进全国四强。
随着“黄金一代”陆续退役，第20届联赛，广工进入低谷，“仅”获东南赛区第4，全国赛1胜4负惨淡收场。但他们很快完成重建。2018年，卢健豪、高宇锋带枪来投，2019年，刘康能、邵炜昀、周泽源和因故推迟一年入学的陈国豪前来报到，新“黄金一代”呼之欲出，广工再度具备了冲击冠军的实力。
第23届联赛，教鞭交到了于广龙手里，他延续了刘炜浩建立的攻防传统，同时又在防守端加入自己的理解，以陈国豪为新核的广工迅速崛起。这届全国赛，他们在关键一战中击败老牌强队中南大学，时隔4年重返全国八强。可惜突如其来的疫情让他们不得不选择退赛，挺进全国四强的时机一直延宕到去年。
无论复兴的过程有多波折，于广龙始终没忘记刘炜浩的一句话：“多用心，别辜负了学校给的这个平台。”做主教练三年来，他放弃了很多个人的生活，孩子没时间看了，抖音没时间刷了，甚至野球也很少再打。当他疲劳、紧张、负能量爆棚之际，恩师的这句话总是带给他巨大的能量。
（于广龙和恩师刘炜浩手捧冠军奖杯合影）
篮球膏腴之地，长出参天大树
主教练的执教能力，训练和管理的水平，构成一支CUBAL强队的要件大抵相似。但有一点容易被忽略，那就是球队所处的地域。
在CUBAL的豪强当中，广工的人员构成最为另类，其他球队都是天南海北地招生，唯独广工几乎清一色本省“子弟兵”，那种文化上的向心力，是其他球队无法比拟的。当然，他们也不是不想到外省招生，而是确实没什么吸引力，所以只能扎根本土，好在广东的篮球土壤足够丰腴，完全可以孕育出一棵参天大树。
光明中学、东莞四中、广东省实验、深圳二实……广东高中强队林立，尽管大部分顶级生源流向北方，但故土难离的人也足够攒出一手好牌。广工两代领军人物罗杰、陈国豪皆是如此，很早就跟随广工比赛、训练，被广工的队内气氛吸引，从而为广工放弃了“一整片森林”。
不只是全国最活跃的高中篮球，广东的民间篮球也极为亮眼——据《2022年度我奥篮球民间赛事报告》，其民间联赛和民间比赛的数量均列全国第一。广东的野球传统由来已久，知名作家赵瑜在其《篮球的秘密》一书中，记载了广东民间篮球的勃兴：这里“最早地蹚出了一条‘以打球求生存’的人生道路”，篮球高手们在珠三角地区“人生总是顺利一些”。
“广东的野球不好打，这边身高普遍不高，但很多人跑跳能力好、投射能力好，不是靠两三个人就能搞定的。”于广龙说，“打野球肯定对球员成长有帮助，打得多，经验就多一些。”
野球场上什么风格、流派都有，是最好的练兵场，广工无论教练还是球员，都借此积攒了大量的实战经验。所以很多时候，他们根本不像20出头的愣头青，倒像是纵横球场多年的“老球皮”。
另一方面，打野球还能帮助球员赚一份收入，有利于他们改善生活，因此广工男篮比较支持队员打野球，只要不影响球队正常的备战、比赛，都尽量准假，唯一的要求就是别受伤。“互相尊重，你别影响集体，我们做教练的该帮你争取的自然会帮你争取。”于广龙说。
以弱胜强，竞技体育的永恒主题
广工男篮夺冠之后，迅速成为现象级传播热点，CUBAL上一次这么热闹，大概还是2020年宁波大学淘汰北大。这并不是因为“给全校加鸡腿”有多猎奇，而是励志和逆袭的故事，那种不屈不挠向上冲击的精神，总是能唤起人类心底的情感共鸣。
总决赛第3节，当陈国豪屡次冲击内线，率领广工夺回领先优势的时候，位于成都的香城体育中心响起了MVP的喊声。广工，愣生生把“中立场地”打成了主场。类似的场景，32强赛期间，我在华科的韵苑体育馆也曾看到——揭幕战结束后，等候合影和签名的球迷几乎把场边狭小的空间占满。
球迷们显然是被广工的精神气质所感染，所以才会不加掩饰地表现着对他们的爱。学校之间总会存在天然的差距，但在CUBAL这座篮球的梦想殿堂里，广工用实际行动证明，这种差距可以被努力拉平。
广工不是“985”、“211”，也没有“双一流”建设学科，但粤狮男篮从未给自己设限，他们把姿态摆得很低，却把心气放得很高。广工挺进八强的时候，有不常看CUBAL的网友疑惑不解：别的队进八强又哭又喊的，怎么这个队这么淡定？原因很简单：他们的志向只有一个，那就是CUBAL总冠军，在此之前，任何成绩都没什么可兴奋的。
这使我想起辽篮再次夺得CBA总冠军之后，杨鸣在发布会上的动情演讲，他说，辽篮“代表着……一些普通人的希望”，“是普通人想改变命运的标杆或者灯塔”。逆转超级豪门的广工，又何尝不代表着普通院校的希望。他们让那些条件不够好的球队看到，“大卫打败哥利亚”的故事，并不是神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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